Plastic Tree《インク(INK)》:一個病患的自述(筆者:黑尾巴)
日本樂團的風潮在經歷了千禧年代的一段低潮後,在近年幾個天團重組的刺激下,風潮方才又再度熾熱起來。當中,Plastic Tree這一團彷彿一直置身事外以自己的步調前進著,漸漸積累力量,去年推出出道十五年的全新專輯《インク(INK)》,輕幻、憂鬱、深邃,是十五載的沉澱。整張專輯可以觀作一個病患作的墨漬測驗,自述Plastic Tree的病態世界。
塑膠樹的視聽世界
Plastic Tree的作品名顯受到英式搖滾的影響,獨樹一格之處在於其特殊的輕幻感,如懸在半空中飄蕩失重、又如溺水般載浮載沉,歌詞如像詩篇總埋藏著意象,細膩而深刻的文藝氣質,吐露極具個性的世界觀。主唱有村竜太郎聲線的抑鬱病弱質感、貝斯與鼓帶動脈搏與力量、結他流下潮濕的筆觸,構成Plastic Tree獨有的陰冷格調與輕飄飄的姿態。
作為視覺系(ビジュアル系,此流派的簡介可參閱筆者另一篇文章:〈略說日本視覺系源流〉)樂團,也不得不談談Plastic Tree的視覺呈現。Plastic Tree的形象與其作品一脈相承,強調蒼白、病弱、陰冷感,以黑白灰素色為主;主唱有村竜太郎的形象特別陰柔,喜穿一如其歌聲飄逸感較強的衣物如裙子、低袴褲、斗篷;貝斯手長谷川正則多以皮革、金屬飾品等較重型的形象示人,妝容亦最濃,亦配合他負責創作的力量型作品;吉他手ナカヤマ アキラ和幾任鼓手的穿著肌調上亦配合樂團整體,妝其實大概就只重眼線。
其實Plastic Tree屬視覺系當中的邊緣樂團,一來是全團的形象與妝容在視覺系界別當中其實算是相當清淡,二來是樂團也彷彿不執著於此--除了MV、公演等場合以外成員常以素顏示人(這是視覺系樂團當中相對罕見的)。也曾有雜誌訪問問及樂團對於被定位為視覺系的看法,團員們似乎不甚在意。不過,樂團的音樂作品與視覺呈現風格相當一致這一點,確實是Plastic Tree被歸類為視覺系的關鍵。
Plastic Tree至今已結成二十年、出道十五載,中途換過幾任鼓手,樂團也幾經蛻變。首兩張專輯《Hide and Seek》(1997)和《Puppet Talk》(1998)屬草創期,風格明顯深受英式搖滾的影響(這一點後來亦被’長谷川正確認),作品極具實驗性,旋律有種近乎怪異的窒息感,歌詞也較抽象深沉;由第三張專輯《Parade》(2000)開始作品的表達直率了不少,曲風也滲入流行元素,有一種打開了半掩的門讓陽光灑進暗房的感覺;到第六張專輯《cell》(2006)以後,作品層次就更多樣,編曲更繁,風格亦穩定下來,堪稱踏入成熟期;2009年換了新鼓手佐藤ケンケン,樂團又步入新的階段,《ドナドナ》(2009)、《アンモナイト》(2011)兩張專輯不難發現新鼓手對樂團的影響,佐藤ケンケン的鼓確實比前任鼓手ササブチヒロシ繁茂,加上ナカヤマ アキラ的角色明顯加強,進一步提升了作品行進感與空間感,也有部份作品溶入電子效果後竟撞出一點後搖滾味道,對我來說這是一次好的進化(當然也有海月(Plastic Tree支持者的稱呼) 覺得有違和感)。
《インク》:墨漬測驗
2012年底發行的第十二張專輯《インク》,也是Plastic Tree出道十五年的紀念專輯。說是紀念,卻是一張全新作,更在初回特典盤附上第一張專輯《Hide and Seek》的全新重制版,誠意可嘉。
《インク》專輯封面圖像概念來自羅夏克墨漬測驗,精神病學者Hermann Rorschach 1921年發明了十張墨漬卡片,卡片墨漬呈抽象的形狀,讓患者觀看並回答聯想的事物,從而分析患者的心理狀態,是著名的投射法人格分析技術。《インク》這張專輯的結構下了心思:一首一尾分別以〈ロールシャッハ(左)(墨漬測驗(左))〉和〈ロールシャッハ(右)(墨漬測驗(右))〉包裹了專輯的主題,曲目2到11十首作品彷彿就是10張墨漬卡片的聯想投射,同時作品本身亦如像卡片,讓聽眾投射自身聯想。
解讀這張唱片,就是解構Plastic Tree的精神世界,也是解構自己的精神世界。延續了Plastic Tree一貫的陰鬱病態美,一滴墨水在心坎裡蔓延,展開這個病患的自述。
病因:失去
作為序曲的〈ロールシャッハ(左)(墨漬測驗(左))〉揭示了病因--
ロールシャッハ(左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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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前0時―――― 「ばいばい」だとか「さよなら」だとか |
午夜零時 在鏡子裡面演出的是不認識的自己 即使黎明降臨也不要忘記 即使夜晚來臨也不要失去「Byebye」或是「再見」或是 「再會」或是「後會有期」或是 全部 說過一遍 聽過一遍 只看見同樣的表情 |
「朝が来ても忘れぬように/夜が来ても失くさぬように」對於忘記與失去的恐懼,各種離別之詞諸如Byebye、再見、再會或後會有期都是痛楚。失去,隱藏著擁有過的曾經,那些記憶、那些感情、那些人,在心中縈繞不去,就是病因。
全碟每首作品都關於失去有關,諸如〈 てふてふ(butterfly,蝴蝶)〉:「夢を繰り返す 深い闇に蝶/諦めるように消え去った君の影……無くす事も/戻せもしないなら/絡みついた/シーツの底に/このまま閉じ込めて(狂暗間深處夢境中飛舞盤旋的蝴蝶/決定放棄而消失的你的蹤影……如果一旦失去/就再也無法挽回/把曾有過的肌膚之親/就這樣/埋藏在床單底下吧)」失去了的人如像蝴蝶般拍著翅膀遠去,只留下埋藏在床單底下的溫度與記憶;
〈シオン(tartarian aster,紫苑)〉:「きらめく世界で瞬きするたびに/胸が壊れて君が笑う/嘘つき/指きり/小さなさよならは/まるで花びら揺れるように/はぐれた未来で呼び名を忘れたら/いつか風の音だけになる/騒めき/上書き/記憶を手放せば/まるで花びら散らすように(每當為閃爍耀眼的世界眨眼時/你的笑容讓人心痛/說謊/打勾勾約定/小小的再見/彷彿花瓣在搖晃一般/失去了的未來忘了怎麼稱呼/總有一天會只剩下風聲/騷然作響/抹煞/對記憶撒手/彷彿花瓣在搖晃一般)」失去了所愛的人,也失去了彼此的未來,記憶像花瓣零落;
くちづけ(kiss,親吻)〉:「愛を知った/曖昧なんだ/逢い違って/相果てちゃうの(明白所謂的愛/其實都是曖昧/相逢別離/就此結束)」彷彿是頓悟了緣來緣去的必然性;但也說明了無可避免終必陷入這種無間延綿的痛楚,如像〈君はカナリヤ(你是金絲雀)〉所唱:「別れも出会いも巡りくるほど/想いは続いてくから(分離與邂逅越是不斷反覆/思念就能夠因此而延續)」。
病狀:自欺
ロールシャッハ(右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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ひとつ ふたつ 「あいたい」だとか「あえない」だとか |
一個 兩個 鏡子上面出現裂痕破碎崩解 我和自己彷彿兩個人的形象 從來未曾描繪過的一個模樣「想要見你一面」或是「沒辦法見面」或是 「必須」或是「沒有必要」或是 全部 都會消失 同樣的歌曲 |
〈ロールシャッハ(左)(墨漬測驗(左))〉的「鏡のなかに出演してる知らない僕だ(在鏡子裡面演出的是不認識的自己)」伸延到〈ロールシャッハ(右)(墨漬測驗(右))〉:「鏡のうえにヒビが入り割れて崩れた/僕と僕のふたりの模様/描くことないひとつの模様(鏡子上面出現裂痕破碎崩解/我和自己彷彿兩個人的形象/從來未曾描繪過的一個模樣)」,偽裝出一個陌生的姿態,令自己的外表與內在分裂成兩面,展開見不見面、必須與否的矛盾的自我對話。
主唱有村竜太郎自言最喜歡的〈ライフ・イズ・ビューティフル(life is beautiful)〉也是病徵最明顯的歌:「僕は君が好きなふりをして/君が好きなものを好きとして/だからまた誰かしらにそんな感情が芽生えるなら/全部そうする……あらゆる仮面を用意しておかなきゃ/陳腐な怪人百面相だ/泣いてる顔はどうだったろう?/笑ってる顔はどうだったろう?/ねぇ?(我用你所喜歡的方式行動/把你的喜好當成自己的喜好/所以如果再度與某個人萌發感情時/也將會一切照辦……一定得先準備好各種面具才行/陳腐的怪人百面相/哭泣著的表情好不好?/歡笑著的表情好不好?/好不好?)」為對方戴上了陌生的面具,失去對方以後直至找到下一個對方、再戴上下一片面具,一直重覆這種自虐的感情。
〈 静脈〉:「届かない/胸の奥のほう/慣れてく嘘で/色とりどりに記録/あれもこれも君に混ざって/濁ってくから/いつかどれも瞞し(無法傳達到內心深處/用無法習慣的謊言/色彩繽紛地紀錄著/因為這些那些點點滴滴和你交織/會逐漸混濁/所以不管哪一方面都想永遠隱瞞)」在想像中把二人同渡的點滴美化(色彩繽紛),建築自欺欺人的幸福。
〈てふてふ(butterfly,蝴蝶)〉:「黒い種を蒔く/どんな花が咲く/知らないふりして嘘をつく僕の声/どうか蝕んで/心を奪って/いつか覚めるまで透明な根を張って/播下黑色的種子/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/假裝不知情說著謊話的我的聲音/儘管腐蝕/掠奪心靈/總有一天在覺醒前會紮下透明的根)」明知道花不會開,但仍然自欺欺人的問著「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?」抱持著虛構的希望(透明的根)。
後遺:傷痕
因失去而得病,自欺無法治癒,結果在心坎上留下永久的傷痕,專輯的命題作〈インク(INK,墨漬)〉這樣唱:
ロールシャッハ(右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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鮮やかな悲しみで 胸の中に落ちたインク 夜 思い出すたびに 不協和音 流れてく体中 濁ってく哀しみは 胸の奥で滲むインク |
鮮明的悲傷 是落在胸中的墨漬 保持透明 是不是什麼都不會失去? 如果假裝小睡的話 搖搖晃晃 盡是一無所需的真心 讓人貶眼的黑暗 你看 你看 竟是如此美麗夜 每每憶及 影 無所循形 謊言 視若無睹 聲音 越發墜落不協和音 流竄體內 奇異的充音韻 彷彿在躁動著 行蹤不明 寂靜往某個地方 悄悄地帶他回去逐漸混濁的哀傷 是胸膛深處滲出的墨漬 如果能變成透明的話 能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? 混雜琺合的幻影 都是些不想要作的夢 黑暗只是隨著每一秒鐘 你看 你看 逐漸擴散 |
一滴墨水掉在心坎上,滲入,躲藏在深深處的某個地方,一直自欺欺人(保持透明 是不是什麼都不會失去?/如果能變成透明的話 能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?)也無法阻止墨漬持續「滲出」、「擴散」。墨漬一直潛伏、一直蔓延,直至轍底侵蝕病患的內心,轍底被黑色的美麗所籠罩。
或會像〈ピアノブラック(piano black)〉陷入自我封閉:「いれないで/インナーワールド/ふれないで/インナースペース/けさないで/インナーライト(不要進入inter world/不要觸及inner space/不要捻熄inner light)」;或會導致歇斯底里的毀滅性的爆發如像〈あバンギャルど(avant-garde,前衛藝術)〉:「然れど占い師曰く/躊躇無く殺めてく。/舞って、斬って、桃源郷。/ずっと連鎖。/喘ぐ血も…(然而算命師說道/毫不躊躇的大開殺戒吧/揮舞/斬殺/桃花源/無盡連鎖/喘息不過氣來的血光)」;或者只會一直沉淪滋長,如像〈218小節、かくも長き不在。(96bars, long absence)〉漫長的,綿密如海潮,隨潮汐撲向海岸自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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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インク(INK,墨漬)》這張專輯完全把Plastic Tree病態美學發揮至盡,面貌之陰沉只有早期的兩張專輯能比擬,彷彿以另一種更壓抑更思慮同時更華麗更完整姿態,重新演繹Plastic Tree最原始的陰森世界。乃至於聽了重制版的《Hide and Seek》,就更確定這種感覺,是十五年的積累、成長的見證。
後記
Plastic Tree剛完成2013年的秋季巡迴「瞳孔乱反射」的當下,我寫下了此篇,僅向陪伴我走過十年歲月的這一團致敬,也希望把日本ビジュアル系介紹給更多朋友。有不少陋處,尤其本人不諳日語,全靠台版初回盤翻譯之歌詞解讀,請包涵指正。
VROCKHK
筆者:黑尾巴